查看原文
其他

青春须散场,猥琐趁少年(I)

云也退 云也退 2023-02-17




青春须散场,猥琐趁少年

——有关穆齐尔的《学生托乐思的迷惘》(I)

《学生托乐思的迷惘》电影剧照


“谁此时没有屋舍,就不必建造/谁此时孤独,就永远孤独。”


人尽知,莱纳·玛丽亚·里尔克是诗人,也写过诗化的小说《马尔特·劳里茨·布里格记事》,却很少知道他还写有一些很短的故事,其中有一篇,说的是一所名叫圣塞弗林的军事学校,奥匈帝国的男孩子们在这里接受兵营式的管理,每天在健身馆做严格的身体训练。某一日,一个名叫卡尔·格吕贝的学生,矫健,沉默,而且桀骜不驯,蔑视督察的军官,他在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后得到了喝彩,然后突然顺竿滑了下来。其他人都散开了,唯有一个学生走近了格吕贝,悄声地问他:“你是不是伤了自己?”

 

他察看了格吕贝的手,就要他跟他到宿舍去,用自己的橡皮膏给他治伤——那手上被磨掉了一层皮,说明格吕贝方才莫名地使出了狠劲。可是,格吕贝却跟没有听到似的。里尔克写道:“他直勾勾凝视着健身馆,仿佛他在看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,也许,是某种并不在健身馆里的东西,也许在窗外,即便这个深秋的下午已近黄昏。”


里尔克

 

格吕贝在看什么?什么东西无以名状?里尔克没说,而故事继续发展,在军官面对倔强学生立威的咆哮声中,格吕贝突然失去知觉倒地……

 

里尔克是在1902年,27岁的时候写了这篇不足一万字的故事,而就在同一年,奥匈帝国的另一位青年才俊,罗伯特·穆齐尔,开始撰写同样以军事学校为背景的小说《学生托乐思的迷惘》。从12岁到17岁,穆齐尔连续待了两个军事学校,这里培养的男孩,后来便成了屡战屡败的奥匈军队里高贵的成员。

 

不过,穆齐尔可不是单单为了这一点讽刺而写作的。在小说较早的部分,托乐思,与他的同学白内贝,在回学校的路上进了一家甜食店,两人把酒对酌,托乐思心不在焉地听白内贝大谈印度,视线射向窗外,一会儿又回过头来,看着白内贝,感到了他的淫荡,“淫荡的成分存在于他的身体所造成的那种肢体扭摆的印象中”。而白内贝问他:你为什么不停地往窗外看?你到底发现什么了?


 

托乐思回答:“我还一直在想着可能是什么。”

 

窗,在里尔克和穆齐尔的笔下,具有相似的象征意义;这很神奇:里尔克这篇名叫《健身馆时期》的小小说,完全就是穆齐尔《学生托乐思的迷惘》的简短前奏,或曰“1.0版”。里尔克的窗,或可简要地理解为反映了格吕贝对军校桎梏的反感,但看过穆齐尔的窗,就会觉得格吕贝往外看的动作,也含有逃脱一个充满纯男肉体主义的世界的意愿。

 

也许,这是最值得“军校小说”表现的主题,但穆齐尔比里尔克更进一步地点破了它:托乐思对白内贝的肉体有着迷恋,同时又为此惊惧不安。于是,窗既指向了逃脱,也指向了暴露:在渴望从别人的黑暗力量那里逃脱的同时,人也暴露在了自己内心的黑暗面前。


 

无可名状,难以启齿,窗内窗外的东西概莫如是,“我还一直在想着可能是什么”——托乐思无法言说它,15岁的他,尚不具备言说和把握它的能力,却已有了“此为禁忌”的强悍意识。色欲这个东西,一向是从消极的角度来体会的。甜食店之后,两个少年前去会一个妓女,面对肉体和自己的色欲,托乐思一再地抗拒,一再地想到自己身为枢密顾问夫人的母亲,他不能阻止自己不去把这两个毫无共同之处的女人联系在一起:

 

“眼前这个女人是一团纠结了所有性的贪婪的乱麻,而我的母亲却是一个迄今为止一直处在那万里无云的远方的、明净的、并非深不可测的造物,犹如一个超然于所有欲望之外的天体漫步过我的生活……”


by埃贡·希勒

 

然后是白内贝,已经有堂堂的男爵头衔,却真真是一副猥琐的模样,就如同一个在严肃的祷告之间插播黄段子的教士,一个坦率吐露勾搭女人的心经的商界大佬。再后来,他又得知同班的另一个同学,娘娘腔的巴喜尼也到这里来过。穆齐尔写道,托乐思的目光“惊恐地从一处逃向另一处”,只在一个地方找到了安宁——那就是窗子,确切地说,是“小小的窗帘的上方”漏出的一点点窗缝,“那里有天上的云彩看进来,有纹丝不动的月亮看进来。”

 

这是1902年,里尔克27岁,穆齐尔更小,才22岁,就已动笔写《学生托乐思的迷惘》这样的杰作。(to be continued)


往期回顾


看书 | 我还是个孩子,怎能眼馋大人的勾勾搭搭?

11月11本书(下)| 刀落鞘,鸟归巢

11月的11本书(上)| 需要多少热情来阻止一本书的流传

看书 | 一个人就是一张摆不平的桌子

10月的11本书(下)| 伟大的作者从不说多余的话

9月11书(上):一个政体可以承载多少嘲讽的目光

至爱书 | 《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》

10月的11本书(上):一个女人对自己的凌迟

9月11书(下)| 给苦命的恋情增加一点点优雅

8月11本书 | 强者抽刀向更强者,却原是自己的亲妈

人性的善良天使,或撒加的两副面孔

看书 | 美国人的西部经验:在自然读书会上的讲话

看人 | 伍迪·艾伦,最纯种的犹太人

看书 | 任性地活下去,就是你的圆满

看书 | 一匹马走进酒吧,和一个我喜欢的翻译故事

7月11书:“他们不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与苦难相处”

至爱书 | 《从巴黎到耶路撒冷》

6月11书 | 有许多英雄,专向孩子瞪眼

看书 | 普鲁斯特和普华永道是不一样的

至爱书 | 《伊凡·杰尼索维奇的一天》

至爱书 | 《象棋的故事》:哪来的什么“自由的颂歌”?

至爱书 | 《受害者》:犹太人的头脑风暴

5月10本书:有个帝国江河日下,有个半岛沧海横流

看书 | 再见,菲利普·罗思

看书 | 帕慕克先生的礼拜X午睡时刻

4月的11本书:亲爱的,留住一切是有难度的

看书 | 你是文艺青年,你要学会加戏

看人 | 高尔基150岁:托尔斯泰家门口的流浪汉

看书 | 时间不中止,就像地名不会消失

看书 | 契诃夫说要把奴性一点一滴挤出去……然后呢?

看书 | 让他活着,就是杀死他的最好方式

看书 | 平行世界里那只悬而未决的猫

看书 | 叔本华:你若安好,那还得了?

厌世才能传世:9本新书和较新的书

怎样的帝王将相值得被书写?

就像昆德拉说的,要抵抗一切抒情的企图

斯文·赫定今天153岁生日,他用人生诠释了狗的天性

普通读者 | 基布兹里的爱与自由

光荣与浪漫,都属于存在主义的法国

看书 | 11本新书,我选的,以及波兰人的三驾马车

看书 |“一个人功成名就后,才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”

看书 | 赵松评《自由与爱之地》:如何触及以色列的灵魂

看书 | 干什么都是行当,包括干那些专门让人消失的事

看书 | 下半年的这些书,让我觉得没有比出版更伟大的事业了

看书 | “我们对狗开枪”

至爱书 | 《死亡的时代》

看书 | 自恋始于照镜子:浅交往为何盛行于我们的时代?

天生一个雷马克,腰缠万贯的流亡者

看书 | 在纳粹时期的德国,文学作品都在描绘生活的美好

福克纳120周年记:今天,你必须像个健身者一样走进约克纳帕塔法

诺奖作家库切:自律、孤僻,并在羞耻感中艰难生活 | 检书

当躲闪成了艺术,当没出息上升为境界,石黑一雄就成功了

看书 | 让我遗忘你,非洲

福克纳的花瓶和痰盂,现在都是奢侈品

这本狄更斯读过500遍的书,饱蘸着愤怒和理想主义 | 检书

看书 | 人们只有在不彼此需要的时候,才会是幸福的

再丧也丧不过波德莱尔 ——《恶之花》首版160年记

看书·特别版 | 你来到这世界,你要看看以色列

看书 | 孤独的更新版,仍是孤独

看书 | 互联网拉开的代沟太宽,精卫都表示要放弃了

18世纪最后的五年里,法国人把婚姻变成了消遣

看书 | 虽不比雨果风华绝代,但这个沉闷阴郁的胖子却是法国真正的国宝

看书 | 请问上帝,鸟头侏儒是怎么回事?

看书 | 上半年的这些书,让我觉得出版依然是一门很伟大的事业

看书 | 巴格达大学高考政治主观题:萨达姆和美国人,哪一个更可恨?

看书 | 黑人如何写黑人 ——从《土生子》到《地下铁道》

看书 | 没人想说一说这世界真正的安排

云也退:他的书揭示了蓝翔如何通往哲理之境,只怕你不会读

看书 | 李敬泽《青鸟故事集》:偏僻的想象或可能的艺术



本文系原创

首发 -《经济观察报》

图片来自网络

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